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救赎 香港黑帮的现今与过去(3)

http://www.sina.com.cn  2010年09月07日01:36  《智族GQ》

  弟弟扛下主要的罪被判了七年,而他判了几个月就出来了。七八年后,弟弟出来了,龙哥去找他问他还要不要一起干,弟弟的精神却有点恍惚,反复说,他在监狱打死了一个人,那个人一直阴魂不散跟着他。龙哥不以为意,以为这就是一时的情绪问题,根本没上心。弟弟出狱四个月不到的一天,自杀了。

  在殓房里,龙哥帮弟弟收尸,其他家人都不在场,他看着冰窖中的弟弟,根本不知道应该怎么想,就告诉自己“所以要混得高明一点,下次不要再被抓”。然而,他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始终不时记起弟弟那惨白的脸。

  弟弟去世后不久,香港的生态又发生变化了,打劫已经不是好生意了,黑社会被逼到黄赌毒这一传统的灰色地带了。龙哥仗着他树立的威信和脉络开始贩毒。“那段时间很疯狂的,我住的地方,大厅里、卧室里全是海洛因”。

  贩毒终究还是东窗事发了,龙哥又一次进了监狱。等出来时,才发觉老婆已经抛下儿女跑了。龙哥带着儿女把老婆约在茶餐厅,谈了许久,老婆还是觉得这日子没法过下去。他带着儿女看着老婆转身离开,女儿一直在身后叫“妈妈、妈妈不要走!”自己无能为力。“我第一次清晰地知道什么叫心痛,我也开始有点明白自己缺了什么?”“不是有人打你,但真的是万箭穿心”。“很多黑社会的人其实和我缺的是一样的东西”。

  但生活的经济来源、朋友圈都是在帮派里。龙哥只是提醒自己,要对两个孩子好点,他坚持要和孩子一起住,这才发觉,原来两个孩子早把他像当仇人一样。“根本一句话都说不上”。

  这样的生活一直过着,直到 2002年,龙哥知道自己的母亲患病在杭州治病,那是他最在乎的人了。“从小父亲就打骂我,我妈妈一直挡着,她对我是最好的。”当时毒瘾很深的龙哥,冒险带着足够量的海洛因,到杭州的医院去陪着母亲。母亲需要大量地输血,龙哥每天偷偷躲到一个地方吸完足够的海洛因,然后再去买一袋袋的血。“那血还是温热、温热的,我知道那是母亲的命。你知道捧在手上那感觉吗?”带的毒品不够了,龙哥不得不回到香港,而母亲也转到加拿大哥哥那边去住。回到香港没多久,哥哥却打来电话说母亲在加拿大病危了。加拿大的关不容易闯,他又控制不住毒瘾,一直在香港着急。知道母亲去世的那天,他又一次毒瘾发作,发疯一样不断撞墙,撞到头破血流嚎啕大哭,“我对着天上的母亲发誓,我一定不再过那种日子,虽然物质上要什么有什么,但太多遗憾了,那些遗憾像是在心里挖了一个个洞,什么都填不满。”

  “干涸的池塘”

  出卖、内讧——这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开始,香港黑社会的常有情节。一切事件的__根源是,生存空间缩小了。“政府成立ICAC就是个信号,那时候政府开始建立那些利益空间的秩序,一个个整顿过去,黑社会组织一点点退,退到最后,基本体系重新被政府把控了,大量组织解体,许多也没什么钱了,就开始用很不道义的方式。”“其实就像是池塘的水少了,为了生存下来,鱼就会相互攻击对方”。

  “我加入那时候,还是很正经地举办了仪式,然后就叫你去打打杀杀,不过被砍到了,要自己去看病,自己掏钱。几次之后,大家也都明白了,就自己拉几个人一起,像施工队一样,自己去找项目找钱,比如有放高利贷的,有抢劫的。然后那些老大就只能用毒品去坑蒙那些更小的孩子,用毒品操纵他们做事”。

  心思敏感细腻的郑牧师并不是多么专业的黑帮分子,对老大几次做法的质疑后,他就不那么当真地参与帮派活动了。和他从小一起玩的一个朋友,在他的眼前被砍死,直接触动着他想脱离。唯一的问题是,毒瘾成了把他捆在黑社会的一条绳索。“毒品又不是那种随便的商品,在菜市场都能买到的,它只能在黑社会的体系中买,一买,就又要和他们交往,然后买毒品的钱,一般正经工作根本负担不起,也只能套牢在这里。”

  郑牧师并不是当时唯一一个尝试自我拯救的人,在他尝试脱离的同时,也有另外一些如他一样清醒过来的到处寻找帮助,他看到许多人失败重新回去了,过几年就没了消息,“或许已经不在了”。成功了的那零星几个,都是选择了教会:“因为这是一个需要从头到脚彻底重构自我的过程。”而他们后来也和郑牧师一样开起了针对黑社会的教会。

  在他戒毒、走上神学之路的那几年,失去朋友的消息时常不经意地刺痛他。过一段时间,就听说从小玩到大,一起加入帮派的谁被砍死了,过几天,听说谁吸毒过量走了,又几天,可能又是谁自杀了。郑牧师没敢回去看他们,因为觉得当时的自己不够坚强,随时可能会被拉回去。

  在郑牧师看来,这些曾经和他一起沦陷在黑社会的人,现在如果还不脱离,真是死路。“说白了,黑社会就是个利益组织。现在的利益不在这一块一块的地盘,而是一个一个领域,比如金融、房地产什么的。这些靠暴力方式的黑社会成员其实已经是被淘汰的一群人了,他们现在可以说活在夹缝中了。很多人都想逃离,但是他们自己没有力量戒掉毒瘾,重新在这社会找生活逻辑。”他们就像即将干涸的池塘里,仅存的那几条鱼。当年没有游到另外一片水域,而现在只能无力等着被晒死,虽然心里想上岸,但实在不懂得陆地之上另一种现实的生存方式。

  “站在悬崖边救人”

  “当年和你一起出来闯荡江湖的人还剩下多少?”姜炳耀伸出手想一个个细数,然而想了许久,终于说:“似乎都不在了”。

  如果说母亲构成了龙哥的内心力量,姜炳耀则认为“我的命是笃信教会的妻子和神搭救的”。“但这整个过程太困难了,自我的力量再强大,如果外面的阻力很大,很多人还是过不去的。”

  姜炳耀就差点过不去:“我记得当时我去了家连锁超市面试,是一份在货仓搬运货物的工作。要填一张表,其中一项是‘你有否刑事记录’,那我就问经理,‘我昨天才出狱……那要怎么填?’他说,‘那不用填了,我们不会雇用你的。’当时觉得,好像没有容身之所,没人会接纳自己。再找第二份,想坚持下去,却听到周围有很多闲言碎语,‘看他什么时候又会走回头路,这样的人没用的了’。”

  “你知道那时我的感受吗?我真差点重新拿起刀来。”最后还是靠他妻子守住。“她问我,‘你知道阮玲玉是怎么死的吗?’我说不知道。她说,‘人言可畏’,她就是为了这几个字跳楼自杀的。如果你因为别人的话而放弃自己,不是很不值得?”

  最后找到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个社会服务中心做杂工。“可能带有偏见,当时的上司整天 骂我,‘你到底会做些什么啊?!什么都不会做,真没用。’当时很生气的。拜托,我好歹也是个老大,你整天叫我做这种事,我已经很给你面子了,你还整天骂我”,“几次真的想打他一顿。又差点走回老路”。“为什么就不给个机会呢?为什么还要把我们往那死地推呢?”

  郑牧师很清楚自己这个教会的意义,“我们是在和过去那段日子争夺生命,就像阿力,我能理解他为什么自杀,以前那种日子他真过够了,但他自己又走不出来了,他或许是绝望了吧,毕竟自杀是多么难的一个事情。”

  事实上阿力的死,就如同在教会这个平静水面里,投下的一块小石,每个人各自汪着一潭涟漪。第二天,龙哥也知道了阿力的消息,他一整天的焦躁不安,便自己跑到山里的戒毒园,去看看他现在对口辅导的张仔。

  张仔是龙哥劝到教会来的。虽然是当年一起厮杀的兄弟,然而彼此也很多年不见了。香港黑社会后来就是这样,一个项目一个项目找机会赚钱,不同项目拉不同人干,“所以没有固定在一块”,“再加上后来我开始脱离黑社会,自然就碰不到了”。去年龙哥偶然听说他的境况去看他,已经差点认不得:萎靡、潦倒、半身偏瘫。“他是用针管直接打毒品了,那些杂质堵在血管了,如果不截肢,流到心脏和脑部就会要了性命”。吸毒又被截肢,张仔失去了在帮派混的实力,生活因而变得异常困顿。“其实他也是不得不戒毒了,这是唯一一条生路了”。

  龙哥看着张仔,却仍旧想着刚刚失去的阿力。如果找不出阿力放弃的原因,张仔即使走过了戒毒的过程,即使也进入社会了,也可能走上阿力的道路。龙哥因此一直在琢磨自己的经历,看能否对比出,阿力到底缺少了什么?因为本质上,他们都是一样的人。

  龙哥也是在这个戒毒园里完成“新生”过程的。到这个教会前,龙哥尝试了各种戒毒的方法。“戒毒是容易的,几天就过去了,但是戒掉过去生活和毒品的心瘾是最难的,特别是那些曾经很辉煌过的帮派老大,总需要靠吸毒来回味旧日荣光。到这个教会来,其实是我给自己最好的一次机会,我想,如果连这次就搭救不了自己,那就别救了,该怎么死了就怎么死。”

  这个地方最宝贵的东西是什么?龙哥觉得是彼此经历相同的温暖,还有互相理解的支持。“我记得一次毒瘾犯了,脑子一片恍__惚的时候,他看到身边是一群和他同样刺青满身的人,在清理他刚才的呕吐物,还有几个一直靠在他身边,反复告诉他,他们理解我现在的感受,因为他们也是这样过来的人。”

  “我那时候明白这个地方有什么我需要的东西了,那就是别人真正的爱,和真正能理解到你的那种支持。要和毒瘾、和过去三十多年的生活决裂,靠一个人真的不行。”

  事实上,这正是郑牧师精心构建的链条。“我们每次帮助一个人走出来了,就会邀请他们留下来,帮助类似的人”,通过戒毒期间的辅导,和社会磨合“放养”时期的分享会,让他们“彼此相互搭救”。

  然而这也是条危险的链条,“这就像站在悬崖边,死命拽那些往下掉的弟兄,一不小心,自己也可能跟着下去”。“教会里就有义工,已经做了很多年了,因为某些事情的受挫,就复吸了,不敢告诉家人、不敢告诉教会,又不好意思回到黑社会,毕竟前几天他还整天做宣导了。走投无路,于是就自杀了。”

  龙哥突然记起,当自己完成整个过程,又在社会中从一个清洗厕所的清洁工,做到一个公司的部门领导时,郑牧师便极力邀请龙哥过来帮忙,当时郑牧师说,之所以找到龙哥是因为“你内心很强大的自我力量”。

  是什么构成自己内心强大的力量?那个下午龙哥不断问自己,才恍然大悟,或许是母亲逝世时,自己对无法挽回的遗憾的刻骨铭心,让他因痛彻心底而有了格外坚定的力量。那一刻龙哥也才明白,自己终究是个幸运的人,其实命运还是用伤痕的方式,给自己留下了能得以幸存下来的内心绳索。

  尾声

  郑牧师邀请我参加星期天举办的礼拜活动。活动是三点开始的,郑牧师早早地站在门口,焦急地等一个个鱼贯而入的人。他们大都背上刺青、身材健硕,残留着当年的痕迹。郑牧师只要还没看到谁,就追着着急问,他去哪里了啊?没事吧?是找工作的问题?和家人吵了?然后拉着龙哥商量,是否一起去他家看看。

  等人聚齐了,音乐开始响起,郑牧师还在焦急不安地一次次巡视,心里清点着到底多少个人、因为什么原因没来。事实上每周这个时候,郑牧师最为紧张,那就像是揭开谜底的时刻,“我很怕谁又掉队了,他们可能会在各个环节上、因为各种原因掉了,一掉队,很多就回不来了”。

  按照一贯的程序,首先是集体祈祷唱颂歌,然后会是分享会。音乐声一响,这些黑社会成员们整齐地站了起来,跟着旋律大声地歌唱,唱到激动处,许多人向上纷纷伸开双手,似乎在迎接上帝的眷顾。还有的人唱到情绪无法控制,失声哽咽。他们回想到什么:失去的亲人?遇到的冷漠?无法弥补的遗憾?他们的哭是喜或悲?

  身旁站着的那个身材矮小的郑牧师,此时低着头,皱着眉,轻声在祈祷着。他应该算清楚了,今天有多少人没来,关于这群人的可能命运,又一次次缠绕着他的思绪。

  我知道他在担心什么,他担心这次没回来的那几个人,是否有人,可能选择和阿力一样的路。

  “愿主护佑,这所有卑微的魂灵。”唱完颂歌,郑牧师这么祈祷。

  (文中阿力和张仔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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