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将西瓜、菊苣、巴马干酪、羊奶起司、鱼子酱、无花果和小甜饼混在一起，精致地摆放在铺盖大的莫泽雷勒干酪上，这样的菜你敢吃吗？如果你未来主义的教徒，也许你该尝一尝。

　　每当莫妮卡-特拉帕索看见“Lacerba”这块招牌时，总会觉得这个名字独具特色。这个店面大小刚够开一个小饭馆，正是她和男朋友帕加诺梦想中的餐馆：位于米兰短小、狭窄的街道上，紧挨着面包房和玻璃艺人的商店，由从前的马厩重新装修改建而成。

　　未来主义菜肴

　　特拉帕索三十五岁左右的年纪，出身于意大利一个餐饮世家，本职是建筑师；她的男友帕加诺为人诚挚，在一家中介机构任经理。2000年初夏的一天，餐馆打烊不久， 特拉帕索同几个朋友跑到威尼斯参观美术馆。在美术馆里，她看见毕加索1914年创作的美术拼贴，其中有一些当年报纸的大号粗体标题，报纸的名字就叫"Lacerba"。当晚，特拉帕索给帕加诺打电话说：“或许，这个名字比我们绞尽脑汁想出来的更好”。

　　意大利语中并没有“Lacerba”这个词，这家报纸曾经是意大利文化史上一个非主流却熠熠生辉的运动——未来主义运动的鼓吹者。在绘画、雕塑和诗歌领域，未来主义以它倡导的机器的铿锵和激动灵魂的骚动，让20世纪的头几十年成为一个狂欢的年代。1909年，意大利诗人马里内蒂发表了《未来主义的宣言》，宣告了一个新文化流派的诞生。到1944年去世之前，当兵工厂里锻造出的未来的真正情状已经成为令人恐慌的现实，他和志同道合者已经就写作、绘画和雕塑等一系列抽象的文化领域发表了宣言。

　　马里内蒂竟然还写过一本菜谱：《未来主义食谱》。在他的设想中，未来将禁止食用意大利面条，但是会出现熏骆驼肉，纯洋葱冰淇淋，内藏坚果、外裹内脏的烤鳟鱼。未来主义菜谱标志了一种看待食物的全新方式：荒唐可笑的烹饪方法。当然，没有一位家庭主妇会考虑将未来主义菜肴端上饭桌。只有浑身是胆的主妇才有勇气将西瓜、菊苣、巴马干酪、羊奶起司、鱼子酱、无花果和小甜饼混在一起，精致地摆放在铺盖大的莫泽雷勒干酪上。吃的时候，要闭上眼睛，用手摸索着，旁边还要有人诗人吟诵着著名的未来主义诗篇。

　　只有马里内蒂那样天赋异秉的天才才能写出如此不把胃口当回事儿的菜谱。未来主义要将食物的色、香、味一股脑儿呈上，为的就是刺激和挑战你的感观；偶尔也像马里内蒂所承认的，为了让你丢下盘子，浑身发抖。

　　未来主义的源头

　　1876年，马里内蒂出生于埃及亚历山大港的一个意大利家庭，先在埃及接受启蒙教育，后到巴黎求学，十九世纪末定居意大利研习法律。当未来主义宣言发表在《费加罗报》的头版时，他年仅32岁——对一个名不见经传的诗人来说，能做到这点非同寻常。但据说，他的成功是因为赢得了《费加罗报》一位股东女儿的芳心。马里内蒂行文的绮丽壮阔掩饰了1909年时未来主义只是他一个人的运动这样一个事实。就在同年的晚些时候，当五位意大利艺术家——其中最有名的是翁贝托-波乔尼——一同发布了要求“横扫一切艺术领域，去除所有过去已经涉及的主题和题材”的《未来主义画派宣言》时，马里内蒂主观上确实促成了这场艺术运动的勃兴。

　　在他自己的作品中，马里内蒂寻求一种自由不羁的语言，这种语言摒弃所有的形容词和副词，从语法的“专政”和无用修辞的重荷中解脱出来。他将自己的诗歌称为 “自由词语”，满纸写满了字母和色彩，仿如一股意象和观念的洪流。至于音乐方面，一本关于这场运动权威性的历史著作《未来主义》，在开篇做了如下的论断：未来主义为音乐贡献了噪音。

　　看到今天的未来主义缺少立体主义和超现实主义的烙印，部分原因是地理因素的造化使然。未来主义者活跃在意大利，远离其他欧洲国家知识分子云集的首都，而大部分富有的美国收藏家也对其一无所知。还有，未来主义艺术家中从来没有出过一个像毕加索那样的天才。

　　但这场运动之所以默默无闻，或许最重要的原因还应该归结为其领导者对政治的热衷。马里内蒂将战争美化为“世界唯一的清洁运动”，他猛烈抨击意大利政府拖延加入第一次世界大战的政策，敦促意大利加入这场屠杀。1915年，意大利最终参战，马里内蒂和他的同伴加入了军队。波乔尼从马背上跌落而亡，其他几个未来主义者也在战役中丧生。

　　他是一个无政府主义者，反对传统、反对教会权威、反对君主政体；他又是一个极权主义者，在他发表的《未来主义关于意大利帽子的宣言》中，他连意大利人头上戴什么帽子都要过问(他推荐使用的材料包括软木、玻璃、海绵、尼龙管子)。他同墨索里尼是好友，在60岁时又急切地参军，自愿走上同俄国交战的前线。这个草率的行动加剧了他的死亡，在战争即将结束的时候，他因为心脏病一命呜呼。

　　马里内蒂对现代技术的十分痴迷，他相信，意大利注定要领导世界进入一个由高速汽车、飞机和机械枪支构成的未来。他觉得意大利同胞们还继续逗留在过去的农耕时代简直是耻辱，特别是当他们在餐桌旁坐定的时候。1930年，他写下了《未来主义食谱》，倡导新型的营养模式。他写道：这本书中的食物或许都由弹丸组成，以便将追求军事荣誉过程中的注意力分散降到最低(如今，这蛮可以采取如下的形式来表现：鸡肚子里塞满滚珠轴承，当然不用吃下去，只是为了增加钢铁之风味)。

　　未来主义餐馆开张了

　　表面上看，出售未来主义菜肴的餐馆前景并不光明。起初，特拉帕索只想在菜肴中添加几分未来主义的风味。但大厨卡维里认为可以实验一下马里内蒂的《未来主义食谱》，试试能否做出美味佳肴。实验花费了几个月的时间，因为这本书并非现代意义上的菜谱，它只是诗意地描述了菜肴的原料，以及这些搭配的独特效果，根本就没有提及任何烹饪的方法。比如，一道创造性地再现意大利风景的菜肴“肉类造型”，是要用切碎的小牛肉混着十一种煮过的蔬菜炸成巨大的圆柱体。但书中记载的鸡尾酒配方倒是详尽之极，比如“黑钥匙上的魔鬼”，是两层桔子汁间隔开意大利白兰地和熔融的巧克力，并用煮老的鸡蛋黄调色。还有一款“唇舌烈焰”，是撒着辣椒粉的威士忌、蜂蜜、苦艾酒、红樱桃加上意大利斯特雷加甜酒的混合物。

　　借为餐馆操办未来主义菜肴之机，大厨卡维里将任何一顿通情达理的晚餐都会排除在外的古怪菜肴全都尝试了一遍。他最成功的一道菜叫“特色网球拍”，是浇着番茄汁、拌着软奶酪的小牛排骨，纵横交错摆起来，就像网球拍子的模样。这道菜的关键在于调和好甜甜的番茄汁和咸咸的奶酪。其他菜肴的口感则对比鲜明，比如 “宫殿的余辉”是包着意大利熏火腿、蘑菇、金枪鱼和凤尾鱼的菠萝片。

　　然后，在那个夏末，新的Lacerba餐厅开张了。它成为世界上第二个未来主义主题餐馆，唯一的前辈是位于意大利都灵的“神圣味觉”餐厅， 这个餐馆只在三十年代初营业了约一年。《未来主义食谱》记载说，神圣味觉餐厅是“一个巨大的立方盒状物，装饰着夜光的圆柱和金属做的眼睛，它们的一半都镶嵌到墙里。从天花板到地面，都包着铝片。”卡维里从马里内蒂的书中共学到了二十多种菜式，并将它们组合成每4款菜一套的未来主义菜谱，每周更换。餐馆还同时提供馅饼儿、鱼肉等传统菜肴。据帕加诺说，大多数人初次光临的时候，总会试试未来主义菜肴，但再度光临时，就从家常菜谱上找点可以下咽的东西。

　　Lacerba餐馆总是人声鼎沸、晚晚爆满，顾客大多是年轻夫妇或情侣。点一份四道菜的未来主义套餐或者传统菜，每人大约要花费36欧元。未来主义运动的宣言和马里内蒂的照片都装裱起来挂在餐馆的墙上。菜单是用两根机器上的青铜螺丝钉和螺丝帽装订，唤起了人们对未来的无限遐想。

　　颠覆味觉线性进程的菜肴

　　去年四月的一个雨天，我应邀与特拉帕索和帕加诺共进晚餐。餐馆为我奉上了一道开胃菜：用两支竖直的叉子将干无花果和橄榄固定在一大块香蕉片上，以捆着小胭脂鱼的五颜六色的墨鱼须子为冠；餐盘则用西红柿和菠菜浓汤做成的波浪装饰，这道菜也因此得名：意大利海洋。这道菜是从《未来主义食谱》中一道含有樱桃的菜肴演化而来，凭借悬空塔式的造型和精致的调味以及新奇的成分搭配在餐厅里风靡一时。帕加诺一边期待着我对这道菜的反应，一边饶有兴致地享用他的那份。而我，又要了一杯香槟。

　　这个晚上，我在Lacerba餐馆如此结束了我的晚餐，如释重负：两大块用开胃酒调制成粉红色的奶酪，味道甜中带苦——这道甜点的名字叫做“草莓乳房”。

　　其实，一旦我决定了吃法，连“意大利海洋”这道菜也是可以下咽的，虽然我的创举违背了这道菜的未来主义精神。我是这么吃的：将“意大利海洋”的每一部分分解开来，每吃一口都要歇上半天，而且每次都用一大口香槟送下。“意大利海洋”中橄榄、软体动物和香蕉的组合，创造了从辛辣开胃、到柔和温顺、再到香甜的味道，完全颠覆了一顿饭菜线性进程的平庸惯例。对此，我的理解是：尽管我们正生活在被马里内蒂理想化的那个“未来”，但还是无法忍受他的美梦勾勒的难以想象的速度和冲突。

　　我们真的处在过去的未来吗？

　　革命已然降临，但马里内蒂看不到。未来并没有属于无花果和干奶酪，而是被麦当劳和其他快餐公司占领。被未来主义者顶礼膜拜的工厂和发电机催生了快餐工业，完全体现了未来主义的效率和发展理念。但是，不知道无须下车就可以购买汉堡的快餐店会用它的活力和快捷让马里内蒂为之倾倒，还是以它毫无新意的中产阶级平庸令其退避三舍？

　　最近，从意大利发端了一场餐饮革命，它信奉了一种必遭马里内蒂斥责的哲学。作为抵制汉堡、抵制工业化的“反动”潮流，它已经开张营业，名头叫做“慢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