导语：1990年的夏天，28岁的英国女摄影师Corinne Day给15岁的英国模特Kate Moss拍了一组黑白照片，后来这张照片登上了当年7月号《Face》杂志的封面。20年后的夏天，Corinne Day因癌症去世。在这20年里，Kate Moss跃居为世界上最著名的模特，而始终默默无闻的Corinne Day，也以她固执静默的方式影响了时尚界的审美趣味，她捕捉到了模特内在的闪光点，以不完美衬托美，在颓废中投射出温暖。

　　1990年的夏天，英国一扫之前1980年代的精英主义氛围，沉浸在享乐主义的狂欢中，以The Stone Roses为代表的Madchester音乐达到了顶峰，一些夜总会首次拿到了彻夜营业的许可证，以制止越来越多的非法狂欢在全国蔓延。

　　那时，Sheryl Garratt刚成为《Face》杂志的编辑，7月刊付印在即，编辑部却依然没有确定封面。他们想完美地体现出那个夏天的气氛，可是遍寻不到一张合适的图片。他们试了几支穿破洞裤子的乐队合影，斯派克岛音乐节的照片，甚至一个美国喜剧演员Sandra Bernhard龇牙咧嘴的照片—感觉都不对。

　　杂志艺术总监Phil Bicker拿出当期刊物中的一个时尚专题，一张15岁少女模特的头像吸引了编辑们的目光，模特头戴美国印第安儿童的头饰，脸上满是雀斑，毫无顾忌地笑着，鼻子和眼睛皱在一起。这不是编辑们要找的照片，当下流行的是色彩丰富的乐队男孩风格，而这是张黑白照片，拍的还是个女孩。

　　但是，当Bicker将这张照片放在封面位置上，头饰上的羽毛直指杂志标题时，人人都觉得，没错，就是这张。编辑Garratt不记得这期杂志销量如何，但那个封面，那个专题都成了时尚史上的经典。

　　照片的拍摄者名叫Corinne Day，当时她还是个默默无闻的年轻摄影师。她特立独行，希望用一种独特的新面貌，一改1980年代那种过于人工化，过于精致光鲜的时尚风格。照片是在一个寒风刺骨的冬日清晨拍摄的，拍摄地点在英国东部的Camber Sands海滩，造型师是同样没经验的新鲜人Melanie Ward—她给模特穿的是从二手商店和大卖场淘来的衣服；化妆师是Day的同学，之前从来没有参与时尚摄影的经验，但她恰好有辆车，可以载着大家到海边去；模特，Croydon公司的15岁模特，名叫Kate Moss，坐上那辆拥挤的通向海滩的车时，她可没想到自己日后将成为全世界最著名的模特。

　　遇见Kate Moss

　　Day早年也是个模特，但是168厘米的身高让她被T台拒之门外，只能接些平面广告的工作。“我的长相对模特来说太平常了，那时的一切都很华丽，我的脸不适合那种妆容。我的双颊和下巴的线条不够清晰，也没有能够涂满唇膏的厚嘴唇。我第一次看到Christy Turlington时，我就明白，自己登上《Vogue》封面的希望破灭了。所以我就尽己所能地努力工作，享受工作—我喜欢到处旅行。”

　　在日本工作的时候，她遇见了Mark Szaszy—她今后25年的人生伴侣。Szaszy当时在念电影学校，Day就用他的照相机自学摄影。后来他们在米兰定居，从那时起，Day开始拍摄那些苦苦奋斗的年轻模特。

　　Day回忆说：“一开始我们住在像学校宿舍一样的地方，卫生间都要合用，挤满了那些没钱租房子的人。我总是认为，模特们穿着睡衣坐在那里，吸大麻，喝醉酒，这些是她们最美的时刻。我爱看到她们的眼袋和黑眼圈，因为我觉得这样更美，更富有生命力。她们不平淡，不虚伪，也不会隐藏在妆容背后。”

　　一个朋友鼓励她把这些纪实性的照片拿给Phil Bicker看，Phil Bicker立刻发现了Day作为时尚摄影师的潜质，开始分配给她一些工作。那时，Day已经离开英国5年，没有什么人际关系，大模特公司不肯向她提供模特。于是她找到一间新的模特经纪公司Storm，在那儿，她相中了Moss。

　　Day最初看中Moss与自己一样的身高。Moss有着很完美的脸型结构，好看的嘴唇，让人能一眼看到她的美。但是她的弱点也很明显，她的发质不好，长得也有点像平凡的邻家女孩。Day与她一起工作时，鼓励她要自然一点，几乎是一边聊天一边完成了拍摄。Moss不懂如何摆姿势，但这正是Day想要的。

　　后来的事实证明，她们是一对好搭档。Day的镜头总在寻找模特的个性，而Moss有着独一无二的个性，能让她在每张照片中跳脱出来。

　　2007年，英国国家肖像艺术馆想要一组Kate Moss的照片，他们找到Day，于是两个老搭档再次聚首，一边拍摄，一边聊天。当时，Kate Moss可能已经是世界上被拍摄次数最多的女人，但在Day的照片里，人们还是能够看到新意。现在，这套照片已经成为国家肖像艺术馆的永久馆藏。

　　摄影可以走得更远

　　工作时的Day会让人很难应付，经常与同样固执的编辑Garratt发生争执。跟很多时尚摄影师不一样，Day从没有做过摄影助理，所以她经常意识不到，自己的要求有多不合理，多难实现。她的经纪人Susie Babchick记得，当告诉Day某件事不可能完成时，Day的回答总是“但是，为什么不行？”Garratt认为，艺术家就是这样，总担当着超越规矩和极限的角色。

　　1992年，Day拍摄了自己的第一个《Vogue》封面。这张照片上，Moss直直地看着镜头，头发向后梳起，睫毛涂得乱七八糟，除此之外再无化妆。照片展示了一种新鲜的美感，这也成为了时装史上的一件大事。很多活跃在当今时尚界的摄影师、造型师和设计师都受到了这种风格的影响。

　　一种新的时代潮流兴起之初，自然也要接受各种保守派的质疑和责难。对Moss身高的不满一直都没有断过，1993年的那张《Vogue》封面问世时，负面意见蜂拥而至。照片的拍摄地点在Day的伦敦家中，Moss面带倦色，衣服也穿得不怎么整齐。这并不是那种光鲜照人的照片，但也绝不像有的媒体所说，是在美化吸毒或者厌食症；有关恋童癖的传说更是无稽之谈，那时Kate已经19岁了。

　　Day从没有正面回应，或者参与过这些争执。她的身上有一种纯洁的，几乎来自另一个世界的气质。1992年，纽约Barneys 百货公司请她拍照片，她的第一反应竟是：“我负担不起来回纽约的路费，我正在领救济！”当对方解释说将负担她的路费，并询问她要不要带人一起来时，她既没叫助手，也没带经纪人，而是跟自己的奶奶一起去了纽约。在纽约期间，Barneys当时的创意总监Ronnie Cooke Newhouse带她去了一间书店，鼓励她买几本摄影集带回去，她挑的第一本就是美国的摄影艺术家Nan Goldin的《性依赖的叙事曲》—一本惊世骇俗，坦白无比的摄影集。

　　Nan Goldin的作品深深地吸引了Day，让她意识到，原来摄影可以走得更远，可以去任何地方。Day说：“她拍人哭，拍人吸毒，这让我明白，自己究竟可以走多远。原来没有限制，绝对没有，她给了我太多灵感。”

　　那时，颓废风正兴起。Marc Jacobs因为把grunge风格搬上了T台而被Perry Ellis炒掉，Moss是那场秀的模特之一，也成为Calvin Klein代言模特。但是，正当Kate的模特事业蒸蒸日上，开始接到重要的广告和工作时，Day失去了兴趣，离开了时尚界，开始专注纪录性的摄影。

　　曲终人散

　　Day和Szaszy结识了一支名叫Pusherman的乐队，与他们住在一起，开始大量拍摄乐队成员的生活照片，性爱，嗑药，摇滚，哭泣与恐惧，沾了血渍的内衣什么都逃不出Day的镜头。1996年，当她因脑癌发作而入院治疗的时候，还不忘叫Szaszy用相机记录自己的治疗过程。Szaszy事后告诉朋友，在那一刻，拍照对他而言是件很难的事情，因为他的手会因为悲伤而颤抖，但他知道，如果自己持续拍照，能让Day暂时忘记自己的病痛。

　　这段时期的照片在2000年随Day的日记摄影集发表。在精选出的100张照片中，你能看到Day被抬上救护车，看到当医生宣布癌症的消息时，她脸上露出的惊恐和困惑的神情，看到她被送到手术室做开颅手术。书出版时，Day的病情有所缓和，她和Szaszy离开了乐队群居的房子，再次开始拍摄时尚照片。

　　“很有趣—我终于到了一个乐意去赚钱的人生阶段，”Day自嘲地对Garratt说。“我发现这很有用，我很享受这个过程，但是我也注意着要保持界限。”

　　在她生命中的最后几年，Day与Cacherel、Hermès等品牌合作，并长期为英国、意大利和日本的《Vogue》拍摄时装片。她的照片变得比以往光鲜了，但仍有诸多可圈可点的佳作：比如2006年，她在英国萨默赛特郡的一个环保公社里拍摄了一组高级定制大片。

　　2007年底，Day的癌症急剧恶化，朋友们凑钱送她去德国和美国尝试新的疗法，但是这一次，病情没有好转。2009年，她和Szaszy搬去了白金汉郡的农舍，森林环绕。2010年8月27日，48岁的Day在这里告别人世。

　　她留下了数量可观的纪录摄影作品，但是，是她的时尚摄影，是她与Kate Moss以及之后与Rosemary Ferguson等人的合作，定义了一代人。任何摄影师对时代的描绘都是主观的，Day选择忽略1990年代享乐主义的欢愉，而是把目光停留在种种衰落和颓废上，她镜头里的模特总像是刚刚走出彻夜狂欢的夜店，妆容模糊，发型凌乱。但她最好的照片里，也投射出一种温暖，她似乎捕捉到了摄影对象内在的闪光点。华丽从来不是她的兴趣所在，但她仍在时尚摄影的世界里，开创了一种全新的，不完美的美。

　　一个模特眼中的Corinne Day

　　瑞典模特Erika Wall在19岁时认识了Corinne Day，时至今日，她仍将她视为灯塔。

　　模特圈里对Corinne Day褒贬不一—很多模特说corinne很难搞，与她一起工作很辛苦，但我一点也不这么认为。这也许是因为她总是要模特展示她们的真实一面，她喜欢捕捉本性的东西。

　　1999年12月18日，我第一次与她合作。当时我19岁，对残酷的模特行业已经心生厌倦，觉得自己只是个一个任人打扮的洋娃娃。那次拍摄是在她位于SoHo区的公寓里，造型师把要拍摄的衣服从透明塑胶袋里取出给我换上，短短10分钟我们就搞定了。然后我们去酒吧喝酒，那是我第一次去酒吧。她知道她想要什么样的效果，所以能在短时间内就拍出理想的照片。她向来随性，从不要求你故意拗什么造型，只是说：“站过去，站那边去，嗯，很美，很美。”然后就开拍了。

　　那个时候我老爱长青春痘，但她跟我说：“我爱你脸上的痘痘，很真实很有个性。”

　　她善于从每个人的缺陷中发现不一样的美，她喜欢人们本真的一面。在那之前骨感美还不流行，人们甚至认为那是丑的，所以像我这样的骨感模特在学校里很受歧视。突然有一天，我变成了潮流的象征，变成人们争相模仿的对象，我却还在自我怀疑，对此茫然失措。

　　我入行的初期正值性感女郎的天下，但她偏偏欣赏自然真实的女孩。她为我拍摄的第一张照片刊登在《i-D》上，你甚至可以清楚地看到我的痘痘。她让我明白“真我”的重要，让我开始重新审视这个行业。也因为她，我有了继续当模特的信心。我们相互欣赏，合作了很长时间。谢谢你，Corinne。

　　她文静而有礼貌，总是轻言细语，从不向模特发脾气或为难我们。我亲眼见过她和造型师发生争执，造型师要我们换上Prada，她却坚持要我们穿我们自己的衣服。在她为我照的许多照片中，我都穿着自己的衣服，虽然杂志对此并不买账，但她希望我能做我自己。

　　现在我也开始从事摄影。而她就像是灯塔，消除着我的恐惧，指引我发掘并记录真实的人，而不是拍摄她们乔装打扮后的形象，将我从传统单一的审美观点中解放出来。